傅家的小裁缝没有白癜风

原标题:白斑隐秘作者:傅淑青

作者

母亲陪我去省城看病。春水村第一声鸡啼响起,我们就匆匆走出了家门。此时不过凌晨四点,黑暗把天与地紧紧拢在了一起。村庄习惯早起的人们还处在半梦半醒中,像尚未亮透的幽暗天光,磨牙、呓语、呼噜此起彼伏。一夜未眠的月亮显然十分疲乏,原本银子般皎洁饱满的月光只剩淡淡柠檬色的模糊光晕,朦胧中透着几许迷离与苍凉。借助路灯影影绰绰的光线,在热烈的狗吠中,我们步行至一里地外的村口,搭上堂叔的三轮拖拉机。拖拉机驶过坑洼黏湿的黄泥村道,穿过硌脚细碎的石渣路,朝柏油做的国道颠簸而去。深秋清晨厚重的寒意让人喘不过气来,飕飕的冷风夹杂着成片的飞沙,刀子似的割着我的脸。我和母亲躲在车斗背风的角落,眼睛仍被吹得生疼、通红,鼻腔全是尘土的酸涩之味。抵达镇上的公交车站后,我冻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,用抖腿和哈气抵御寒冷,母亲则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搓着皲裂的双颊。约莫半小时,通往浦江县城的私家车、货车、面包车渐渐多起来,车灯刺眼的白光冲破熹微的晨光,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在清晨尤为刺耳。天光完全放亮,姗姗来迟的首趟城乡公交像蹒跚的老人,在“突突突”声中缓缓进了站。上车前,我把藏有五千元医疗费的黑色双肩包调了个方向,像怀抱婴儿一样紧紧护在胸口,仿佛牢牢抱住双肩包,就牢牢抓住了生命所有的祈盼。在浦江县城的长途客运站,我们又换乘上通往杭州的大巴车。车玻璃窗起了厚厚的白雾,像上了层均匀的高光。天愈来愈阴沉,秋风怒吼的威力愈来愈大,牛毛般的雨丝愈来愈密集。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,车窗外的世界混沌一片。高架、天桥、大楼、商场、公园……省城近在眼前,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小镇姑娘,本应小鹿般欢欣雀跃,可想起我无法根治的病,顿时心乱如麻。一个多月前,我发现右手腕多了个芝麻颗粒般大小的白点。它仿佛生了根、发了芽,尽情吸收着阳光和雨露,汲取了充足的养分和肥料,像河滩疯长的野草,短短数天,芝麻颗粒直接变为一大块。八年前的春水村尚未兴起智能手机,我用粉紫色诺基亚C3手机拍了张手腕白斑的模糊照片,在百度里发疯似的输入“手腕白斑”这个关键词,贴吧、知乎问答、医疗在线的回答如出一辙:白癜风!医院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。白癜风又称白蚀风,是终身难以治愈的皮肤病,它像快速分裂的癌细胞,在短时间内迅速蔓延,并会攻占全身各个部位,最后形成大小不等、形态不一、数目不定的色素脱失斑。阳光透过窗帘、零星渗进房间的每个早晨,我的心脏总会抑制不住地狂跳,我生怕一夜过后白斑养足了精神,像吸饱血、体积扩大无数倍的水蛭,蠢蠢欲动;我不敢照镜子,不敢外出,38度的高温天不敢穿短袖,怕丑陋的白斑污了他人眼球。无数次,我把身体强行摁在澡盆42度的热水里,想用这种徒劳的方式消灭它。在寂静的乡村夜晚,我无数次躲在充满浓烈异味的卫生间里,透过镜子蒙蒙的雾气,让火辣辣的眼神放肆游走在身体各处。这是具热气腾腾少女的身体,雪藕般柔软的手臂,修长紧致的大腿,平坦光滑的小腹,温润洁白、吹弹可破的皮肤……我从不曾如此细细打量过自己的身体,从未发觉青涩外表遮掩下的身体早已含苞待放。只是要不了多久,这具美丽胴体将会被伺机而动、洪水猛兽般的白斑生生摧毁。“这女子千万不能娶,这个病搞不好要祸害下一代。”“白长一张漂亮脸蛋,可惜了。”“老傅家的小裁缝命真不好。”……春水村的羊肠小道,到处飘满了绵软细密的议论,柔软的舌头是最锋利的刀子,把我割得体无完肤。是的,本是朵娇嫩的鲜花,如今连折价的烂白菜梆子都不如。得了白癜风,无异于严重毁容,即便用粉底液把脸抹成刀枪不入的“石灰墙”,也盖不住浑身触目惊心的“奶牛斑”;哪怕穿上高雅的公主裙和珍贵的水晶鞋,我仍是被人唾弃的灰姑娘。强烈的自卑让我觉得不值得被爱,像我这样皮肤病缠身的人,只能嫁与瘸腿、眼瞎或是聋哑的老光棍,草草了此一生。大巴车抵达杭州汽车南站后,我们步行至三百米开外的二凉亭公交站,搭上39路公交车。车上座无虚席,全是去菜场或超市购完物归家的老人。公交车窗门紧闭,车内的包子味、大葱味、鱼腥味、鸡屎味、口臭、腋臭、脚臭等各种味道混杂成难以描述的怪味。我拉住公交车扶手,把头埋进透明塑料袋里,虽想极力控制,但我的呕吐还是引来了大半个车厢乘客的厌恶,母亲轻柔拍打着我的背,朝大家歉意地笑笑。突然一个急刹车,有个长得像李明启的大妈身体失去平衡,狠命向前扑去,两颗磕断的门牙直接飞出她的嘴巴,血像关不紧的水龙头,从她嘴角蜿蜒流淌下来。麻绳捆着双脚的老母鸡也随之被甩出很远,躁动不安扑棱着翅膀,扬起大片呛人的灰尘。不知是谁打开了车窗通风,冷风迅速蹿袭车厢。公交车开到终点站,我和母亲才发现坐错了车,医院反方向乘了十多个站点,完全南辕北辙。此时已是早晨十点,若乘公交原路返回,显然来不及挂早上的号了。如果晚6点前赶不到汽车南站,搭不上最后一班开往小城的大巴车,今夜我们就得滞留杭州,还得额外掏一笔住宿费。我们火急火燎拦了辆的士,坐上车后,母亲目不转睛盯着计价器飞速攀升的红色数字,嘴里振振有词,“计价器是不是走快了?简直是抢钱。”我满心满眼只有“白癜风”三个字,哪有心思听母亲的絮叨?便把头扭向车窗那侧,装作看街景状。母亲咬着唇,依旧盯着计价器自言自语。医院那么大,人那么多,到处都是拿着CT片、检查单和化验单的病人及家属。一个嘴角淌满涎水的老人与我们擦身而过,突然发出数声狂笑,令人毛骨悚然、冷汗涔涔;没多久,有个浑身是血、大声哀嚎着的中年壮汉跌跌撞撞跑进了挂号大厅,差点与母亲撞满怀。我和母亲惊魂未定,东看看、西瞧瞧,像两只掉进异域的无头苍蝇。我们学着别人的样子,在自助挂号机上申领就诊卡,填写毕姓名、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,可无论怎么操作,就诊卡就是无法从机器里吐出来。母亲跑到大厅咨询台,用蹩脚的普通话与护士吃力交流,几番折腾后终于拿到了卡片,只是当天皮肤科的专家号早已满额,只能挂下午的普通号。离下午预约的就诊时间尚有两小时的空档,我提议去西湖走走。母亲掰着手指头一合计,坐公交车肯定要误点,打车来回得大一百块,她安慰我反正得了这个病,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西湖。我怒火中烧,用十分生硬的口气怼了她一句,“我病还没看呢,你就这样咒我!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得白癜风?!”无数双眼睛朝我们瞥过来。母亲讪讪的,像做错了事的孩子,小心翼翼递给我两块苏打饼干,并露出讨好笑容,我赌气似的故意背对着她,就是不肯接饼干。在皮肤科狭长的走廊,我们母女俩僵持了许久。半小时后,靠在不锈钢椅上的母亲进入深度睡眠,发出一阵接一阵如雷般的鼾声,显然她已疲惫至极。我脱下身上的灰色针织外套,轻轻盖在她身上。没过多久,我也坐着进入了梦乡。睡眠很短,梦却很长。梦里的世界轰然坍塌。浅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恐怖的猩红色,厚厚的云层融化了,像扯碎的破棉花,雪花般不断往下飘落,斑驳而又离奇;黄褐色的大地碎裂成一片片,花草失色,树木枯萎,山河巨变。披头散发、长着白斑的人们四处狂奔。下午一点许,我被密集和嘈杂的脚步声吵醒。在这家以皮医院,我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“同类”:眉眼处有条三公分刀疤的中年大叔;浑身散发淡淡橘子香水味、画着精致妆容的斑秃妙龄女子;大声哭闹、毛发全部雪白的白化病小男孩;被硫酸深度烧伤、看不出年龄和性别的光头;像涂过红色原料、患过敏性皮炎的中年大婶;大饼脸布满黄豆般大小的青春痘的高中女生……还有湿疹、疱疹、牛皮癣、鱼鳞病、真菌感染等各类皮肤病患者。给我检查白斑的是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医生。女医生下眼睑有两大块月牙状的黑眼圈,就诊的短短两三分钟却打了四五个大大的哈欠。还未等我详细说完,她就用八爪鱼般灵活的手指快速敲打起电脑键盘,开了个皮肤CT。下午四点许,我拿到天书样的报告单,重回皮肤科复诊。女医生端详报告单许久,皱着眉往旁边的专家诊室跑去。隔壁诊室的门虚掩着,但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激烈的探讨声,我想定是我的身体出了大问题,据说早期皮肤癌肤色也会泛白。白癜风已让我足够痛苦,十九岁的我再也无法承受别的什么了。若不幸罹患不治之症,我绝不拖累父母,绝不让自己成为浑身插满管子、大小便失禁、没有尊严、任人摆布的活死人。短短三两分钟,我脑海里就闪过N种自杀法。割腕太血腥,我有严重的晕血症;上吊太可怕,据说吊死鬼的舌头会伸出十公分长;跳河太惨,我见过河里淹死的孩子口唇青紫、浑身浮肿;跳楼太痛,我怕脑浆迸裂,怕粉身碎骨,怕血肉模糊的鬼样子吓着别人;绝食没有意志力,烧炭会被家人发现,喝敌敌畏会七窍流血,服用安眠药不现实……焦躁不安,如坐针毡。等待如此漫长,时间悄然静止,每分每秒无比煎熬。十余分钟后,女医生终于回到工位。她似乎没有看见我泛红的眼圈,依旧冷冰冰的。她在病历本上写下,“右手腕处皮肤明显泛白,无伤口,肌肤有回弹,伴随肌肉萎缩,直径约3cm,边界清晰,毛发颜色正常,建议哈西奈德溶液涂抹患处治疗”。女医生告诉我,仅从报告单的数据和成像来看,不像白癜风的典型症状,但不能完全排除患白癜风的可能。她要我回家观察,如白斑继续扩大,医院治疗。我不满意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,欲细问,女医生已经不耐烦地叫了下一位病人。医院,只见天光越来越暗,乌云从北边不约而同集聚过来,城市的天空仿佛被捅了个大窟窿,滂沱的大雨瀑布般狂泻而下。积水的马路成了一条笔直的小河,开着远光灯的私家车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,自行车和电动车像发情的母牛,到处横冲直撞,没带伞的行人四处逃窜。这块白斑来的莫名其妙。细细想来,许是与几个月前的扭伤有关。这得从年春节说起。我厌倦了春水村一成不变的生活,终于下定决心,拉着20寸的暗红色格子行李箱,在响亮的鞭炮炸裂声与浓重的火药味中离开了这里,前往临县诸暨上班。在暗无天日的拼裆厂,晃眼的白炽灯像魔鬼的眼睛,从白天亮到黑夜,又从黑夜亮到白天。高强度、长时间的流水作业,工友压迫成没有思想、没有灵魂、没有追求的行尸走肉。在这里,每个人都是一台发条紧绷、高速运转的“缝纫机”;在这里,我们没有名字,只有冷冰冰的工号;在这里,不能穿我所爱的轻缨长裙,只有灰绿色寡淡的工衣日日紧贴年轻的身体。那是个赶货的深夜,我去裁剪区打包拼裆要用的半成品,在回制作区的路上,脚底突然打滑,我本能地用双手往地上一撑,几乎把全身50公斤的重量都压在了手上。虽没有摔倒,但手腕一阵惨烈剧痛,我的嘴里不由地发出“丝丝”的声响。右手腕像发酵过的馒头,迅速红肿、胀痛起来。轻伤不下火线,不能因为扭伤而耽误整条流水线的运作,订单若无法按时交付,老板面临巨额违约金,我也将成为工厂的罪人。老板开着面包车,带着我,来到诸暨一个隐匿在高山顶上的小村庄,这里有个远近闻名、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。面包车在弯来绕去、不足三米的山道间行驶,稍不注意就会车毁人亡。有时半路突然会蹦出瘦骨嶙峋的草狗,有时会无端冒出挑着担子的农人,每越一个山弯,就得用力踩一次刹车,我的心也随之跳到嗓子眼。半小时后,如庞然大物般的面包车终于有惊无险地驶进绿剑村,停靠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卖部前。小卖部有四台自动麻将桌,二十来个赌徒和看客正在大声吆喝、激动得拍打桌子,屋子里全是呛人的二手烟。小卖部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秃顶男人,老板用难懂的诸暨方言与他“叽里呱啦”一大通后,他朝我做了个往里走的手势。小卖部的里间是二十余平的会诊室。朝西的窗下放着像龙椅般气派的一排沙发,沙发旁是他的办公桌,办公桌后面的墙壁挂着他的行医资格证和“妙手回春”“救死扶伤”之类的锦旗,还挂有十来张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,一看就是拙劣PS合成的。他用红色记号笔在我扭伤的部位画了个圈圈,从灰不溜秋的按摩床上端来一个白色托盘,上面放置了七八个装有白色液体的试管。他把针管、针筒等一次性物品一股脑扔进搪瓷脸盆,用热开水泡泡就算消了毒。一针封闭针下去,手腕还肿着,但奇迹般的不痛了。我用受伤的手赶完工厂的那批急货后,便辞职做了逃兵,在春水村过懒散淡漫的小裁缝生活时,白斑出现了!悲哀、绝望、无助……莫名的坏情绪像决堤的洪水,一浪接着一浪,把我逼到崩溃边缘。因过于紧张,我只注意到白斑,却忽略了手腕处的隐痛,且把扭伤与封闭针忘得干干净净。从医院回来后,我询问过就读于华西医科大学的堂兄,也在网上找过许多资料,这块奇怪白斑或许正是封闭针副作用的产物。一个春日贪睡的午后,我像往常一样醒来,意外发现白斑不见了。我掐了掐手心,很疼,我没有做梦;我揉了揉眼睛,把手腕放到20瓦的白炽灯下,我没有眼花,白斑真的神奇消失!我放下手头的活计,踩着人字拖,在欢快的“哒哒哒”声中爬上村后的凤凰山,把两只手掌圈成喇叭状,朝着云层和绿荫大声喊道,“傅家的小裁缝没有白癜风!”彼时的春水村,云很低,风很柔,阳光很和煦,麻雀轻盈地踩着电线杆,家养的母鸡低头觅着食,叼着肉骨头的狗正在草垛上互相追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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